節氣過了穀雨，氣溫倏地升高，溫度計上顯示戶外溫度達35度。驅車前往位於平等里的菜菜子農場，停好了車，走到福德祠旁的小階梯，不曉得是清涼的水圳或是樹冠寬廣的大榕樹，抑是兩者的加乘，原本燠熱的體感溫度似乎馬上減少了五度。
進入菜菜子的農場前，會經過兩道水圳，一道是登峰主圳、另一道則是登峰支圳。清涼的水圳旁有紮根極深的大榕樹、有盛開如星星般小白花的接骨木。越過兩塊木板做的簡易橋面，菜菜子農場就在眼前。
農場的經營者是心瑋老師和俊育老師。十八年來，他們是守護這片土地的農夫，更是許多都市人心中的引路人—心瑋老師以敏銳的觀察和直率的教學引領著初來乍到的人們，俊育老師則以對自然的深刻理解，支持農場的運作。他們共同陪伴著都市人，重新學習如何與土地對話，如何在自然的韻律中，找到身心的安頓。
十八年，足以讓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長大成人，也足以讓一片土地成為沃土。菜菜子農場的存在，本身就是一場漫長而堅毅的試煉，關於人與自然的共處，關於都市邊緣農業的挑戰，也關於一群人在汗水與泥土中，尋找各自生命意義的旅程。
▲位於大榕樹與福德祠旁的菜菜子農場
山坡上的療癒所：不是農夫，也需要一塊田
「為什麼留在菜菜子這麼多年？」面對這個問題，菜菜子的第一期學姐笑說「因為老師很可愛啊！」隨後又認真的補充「是人吧，我覺得老師真的是一個很愛這片土地的人。」這份對土地的愛，以及老師們營造出的人和氛圍，或許正是菜菜子凝聚力的核心。
一位在菜菜子農場也待了十多年的學員分享，最初來到這裡，是因為工作壓力很大，需要一個抒壓出口，「來這裡抒壓才有辦法繼續工作，」他說。農事，與他的本職工作是天差地遠的領域，透過接觸土地是一種必要的「放電」。這種心理上的需求，甚至讓原本一開始不能理解的父親後來也慢慢接受，「來山上是心理療癒的過程」，這份無形的價值，遠遠「勝過於所有的經濟成本付出。」
這片位於陽明山腰的農場，儼然成了一個都市人的「療癒所」。學員們從都市的各個角落前來，帶著各自的渴望。有人是為了逃離辦公室的壓力，有人是為了給家人更健康的食物來源，有人則是單純喜歡植物、親近自然。心瑋老師觀察到，學員們在農場裡放鬆下來，是身體的勞動，也是心靈的調劑。「天氣不好可不可以抒壓？也可以啊。」一位學員分享在雨霧中的感受，「櫻花開了，煙雨濛濛，很舒服……我不是要來收菜，我就是想來到這個地方感受這裡。」這份與土地的連結，或許正是菜菜子能凝聚一群人長達十多年的核心價值—提供農耕技術教學以外，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可能，一個得以安頓身心的空間，回應著現代都市人內心深處對田園及自然的呼喚。
▲一張貼在農舍牆上的栽培曆，密密麻麻標示著播種與收成節奏，也是菜菜子十八年耕作經驗的累積。
田間的生存法則：共存與衝突
然而，田園牧歌並非總是一帆風順。在菜菜子，人與自然的互動，更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協商與學習。陽明山的豐富生態，既是恩賜，也是日復一日的考驗。
「猴子真的很聰明！」心瑋老師在山的另一頭經營生產型田區，對此深有體會。猴群們一開始只挑甜玉米吃，後來發現糯玉米在未成熟期一樣甜，於是也開始光顧。以前種的鳳梨，更是猴子的最愛，「從綠色的鳳梨就開始吃」，逼得他們不得不放棄種植。面對這群懂得「舉一反三」的鄰居，老師們只好調整策略，「後來發現，我們種紫色的糯玉米，猴子就不吃。」甚至還得發揮創意，在田中央插上竹竿、斗笠，再掛上紅色衣服，「還真的蠻有效的」，「講小聲一點，不要讓猴子聽到」心瑋老師打趣著提醒。
除了猴子帶來的直接收成損失，天上的飛鳥，近年來也帶來新的困擾。外來種的白尾八哥數量劇增，跟麻雀搶食稻穀，甚至學會了精準地啄食菜苗，尤其是葉子大的高麗菜苗，「整顆被叼走」，讓農友們不得不加蓋網子保護。
然而，一個解方往往伴隨著新的難題。蓋網子固然能防鳥，卻引發了另一個兩難。「但是後來發現會纏住蛇。」俊育老師說。出於對生命的尊重與生態平衡的考量，「所以現在也不喜歡用網子了。」這就是友善耕作農夫的日常，在維持收成與維護生態之間，不斷尋找那個脆弱的平衡點，有時甚至只能選擇放手，將一部分收成歸還自然。
直面氣候：當豐收成為另一種煩惱
除了看得見的生態挑戰，近年來感受最深的，莫過於那看不見卻無所不在的氣候變遷。
這幾年氣候的變化，似乎更加劇烈。「夏天提早來了，會缺水，這個問題比較大。」俊育老師點出核心隱憂。「你看現在才四月，還沒有五月，就已經熱成這樣了。」高溫使得許多作物種植變得困難，例如「阿信」品種小黃瓜，因為較不耐熱，近年越來越難種，「現在大家都種夏輝」，一種更耐熱的品種，是農人對氣候變遷最直接的因應。
雨水同樣令人捉摸不定。去年冬天雨不停，蘿蔔來不及在年前長大。年後豐收的蘿蔔，卻因市場需求不高，導致七八百斤的蘿蔔面臨滯銷的窘境 。
「大出不一定好。」這句話道盡了小農看天吃飯的無奈。豐收若不在對的時機、對的市場需求下，反而會變成沉重的產銷壓力。面對賣不掉的蘿蔔，俊育老師想到了傳統的日曬蘿蔔乾，菜菜子農場透過先短暫日曬取得蘿蔔香氣，再用烘乾機徹底乾燥的方式，成功將滯銷的蘿蔔轉化為香氣濃郁、滋味甘甜的「菜脯米」，意外地大受歡迎。這份轉化的小巧思，也展現了農人在變動環境下的韌性與創造力。
▲俊育老師與心瑋老師守護菜菜子農場，陪伴無數人習慣泥土的氣味與勞動的節奏。
十八年的十字路口：未完待續
走過十八個年頭，菜菜子農場像一棵老樹，在陽明山上扎下了深根。然而，站在這個時間點上，心瑋老師和俊育老師的心中，卻也浮現出對未來的思索與隱憂。
最大的挑戰，來自於「人」的變化。「現在的人，越來越都市化，」心瑋老師觀察到，「跟農村的那個距離，越來越遠了啦。」許多人抱著短期體驗的心情前來，卻難以真正適應戶外的環境—泥土的「髒」、天氣的冷熱、持續的體力付出。過去，一期招收二十人，或許能留下出四、五位願意長期投入、照顧土地的夥伴；如今，一期若只有六、七人，最終能留下來、持續耕耘的可能僅剩一、兩位。學員來來去去，能堅持兩三年已屬不易。
學員結構的老化也是不爭的事實。「我們現在學員平均年齡大概62到64歲。」俊育老師說。雖然老學員經驗豐富、向心力強，但體力畢竟逐步下滑。年輕一輩即使有興趣，也常因工作、家庭等因素，難以長期穩定投入。
種種因素疊加，讓兩位老師做出了暫時停止招收（除社大外）新生的艱難決定。「菜菜子還可以往哪邊走？」俊育老師坦言，希望將重心慢慢轉回自己當農夫，回到最初成立農場時的想望，減少教學投入的時間。而心瑋老師，則仍在持續觀察與感受，從與學員、與土地的日常互動中，尋找可能的方向。這或許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，台灣的農業，特別是都市周邊的永續農業，都共同面臨著世代交替、環境變遷與經營模式的嚴峻考驗。
田埂上，飽滿橘紅色的金蓮花開得豔麗正美，心瑋老師彎下腰去撿集金蓮花的果實，讓我們帶回去種植。空氣中瀰漫著青草與太陽的味道。正是這十八年的歲月，讓這片土地成了生態豐富的沃土。心瑋老師和俊育老師，以及無數來來去去的學員們，共同在這裡經歷了一場關於土地、關於生命、關於社群的堅毅試煉。他們在彼此的陪伴下，克服了都市農業經營的辛苦，共同維繫著一方珍貴的都市綠洲。
如同那潺潺流動、滋養土地的水圳，菜菜子的故事，也將以同樣溫柔而充滿生命力的方式，繼續寫下去。
▲開得豔麗的金蓮花，結出飽滿的果實，像農場十八年來緩慢累積的滋養。